红其拉甫,在塔吉克族的语言中是“血染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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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毗邻巴基斯坦,地处平均海拔4500米的帕米尔高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口岸。
GPS定位数据显示,红其拉甫的氧气浓度不足平原地区的50%。驻守在这里的红其拉甫边检站移民管理警察常年忍受着因高寒缺氧导致的指甲变形、心脏肥大、记忆力衰退、不孕不育等高原病症的折磨。
两年前,蒙古族小伙苏日力格放弃内蒙古老家的教师编,远离母亲和爱人,只身前往红其拉甫,成为一名移民管理警察。
高反、思念、理想、热血,一起锤炼着他。苏日力格逼自己忙起来,找到情绪的发泄口。
今年4月,在一次稀松平常的抢救高反旅客行动之后,他躺在床上思考未来。他庆幸自己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探索。
冬天,红其拉甫边检站民警在红其拉甫国门附近执勤。 图/通讯员 业思聪
【1】在5100米升国旗
国旗仪式是每个红其拉甫新警的必修课。
两年前,苏日力格初次来到红其拉甫。两位老民警,一个负责升国旗,一个负责列队放国歌,带着他和其他七个新警,在红其拉甫国门上专门升了一次旗。
对于一群没有高原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在海拔5100米的高原,正常地走路可能都成问题,遑论爬上数十米高的红其拉甫国门,登上梯子,更换、并在狂风中手动升旗。
两到三双棉毛袜、手套、脖套、厚皮靴、加绒大衣、警用制服、毛衣、保暖衣,苏日力格和其他新警们一件件清点冬季上前哨班的衣物。有经验的老警建议他们,专用的防雪盲墨镜一定不能忘记,因为在12月的红其拉甫,积雪很厚,白茫茫一片,能淹没膝盖,而且山上不仅会下雪,还会刮风,不戴眼镜的话眼睛根本睁不开。
换上装备,苏日力格感觉自己重了十几斤。白茫茫的雪地里,每走一步都会陷得更深。
那次升旗,顺着国旗的方向,他看到连绵不断的帕米尔高原群山,山上的积雪常年不化,映入眼帘的只有白色。
转过身,一片巍峨茫然,白雪皑皑的山头,呼啸的野风贪婪地吸食山体中柔软的砂石,只裸露出难啃的石头,像牙齿一般,参差不齐地暴露在野外。
列好队,民警按下手机播放键,是熟悉的《义勇军进行曲》,伴随野风呼啸响彻在红其拉甫国门。
第一次以警察的身份参与升旗,苏日力格既激动又兴奋,伴随着国歌声不由自主地哼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苏日力格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画面。歌声中,一片鲜艳的红色在茫茫的白雪中上移,一点一点,迎风飘扬在海拔最高的国门之上。红色被狂风吹舞,像跳跃的火苗,在狂风中熊熊燃烧。
像这样具有仪式感的升国旗,是红其拉甫边检站前哨班民警经常要举行的。
红其拉甫国门上的国旗几乎每两周就要更换一次,因为紫外线太强烈,风太大。苏日力格摸着刚换下来的国旗,像塑料编织袋般僵硬,又薄又脆,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折断。
来到这里,苏日力格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晒伤后的脱皮是分部位脱的。最开始是额头和颧骨凸出的位置,会起皮屑,然后是面部,大面积的起皮,如果用手去抠,可以把皮完整地撕下来,拿在手里看,是一层薄薄的角质。
有一次出任务,他想着不过也就十几分钟,便只戴了帽子出门。回室内后,他觉得脸发烫,摸着还有点疼,到了晚上,脸开始泛红。第二天早上,就开始脱皮了。从此,他也不得不像其他民警一样注重防护。
这样的适应过程在老民警张雷看来,已司空见惯。如今,科技已尽最大可能抵御高原的恶劣条件,他时常看着现在修成的别墅式检查站,暗暗感叹,“过去,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最初的边检站前哨班营房,用的是绿皮车厢。早上起来,战士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被子”——室内外温差大,棉被黏在铁皮上,要用力扯才能扯下来。
没有室内卫生间,夜里,几个汉子都要结伴一起上旱厕。结伴是怕高反突然晕倒,也怕遇到野生动物。熊、狼、狐狸,都曾在红其拉甫边检站前哨班附近逗留,一次,一匹狼闯进前哨班院子,被十几条护院犬及时发现,团团围住。
曾经,前哨班营区没有水井,更没有自来水,官兵们只能去3公里外的河坝砸冰取水,再拖回营区。天冷时,可以把拉回来的冰直接堆在院子里,需要时敲一块下来融化成水。
但也有科技无法疗愈的病痛,比如极度缺氧、负压带来的失眠,这是红其拉甫人最普遍的症状之一。
张雷在红其拉甫工作十九年,曾在现役时期立下一等功。即便如此,他每次上前哨班还是会有所准备,“头两个晚上别想睡着觉。”
苏日力格同样如此。“睡觉的时候,感觉像有个一百多斤的人坐在你胸口,”他说,“意识快要被睡眠的漩涡扯进去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氧气耗尽了,然后猛一下惊醒。”
夜晚,就在这样反复的拉扯中悄悄溜过,天很快就要亮了。
苏日力格在红其拉甫边检站前哨班执勤。 图/受访者提供
【2】做一颗小石头
第一次上前哨班,苏日力格和战友在高原上比赛摔跤,两个人谁也不服对方,较量了两下,因为缺氧双双躺下。
那天,身旁的战友望着天空,对苏日力格说了一段他至今难忘的话:“我不要做帕米尔高原的雄鹰,因为雄鹰会老、会死,我要做一颗小石头,永远屹立。”
红其拉甫口岸有着长达126公里的孔道。长距离的孔道,加重了红其拉甫边检站的查缉管控任务。
民警们已经习惯,小到抢险救援,大到缉毒缴枪,都是他们的职责。
红其拉甫口岸是“金新月”毒品走私入境的重要通道,缉毒形势非常严峻。
苏日力格佩服老民警张雷的缉毒能力。平时训练,张雷会自己先模拟藏“毒品”,让新警们爬车查找。几个民警把车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找到了一小部分。“太难了,根本想不到那种地方还能藏毒。”
张雷知道,实际的缉毒工作,比这还要惊险。
一次,一辆巴基斯坦大轿子车入境,在官兵们即将对车辆进行检查时,两名驾驶员时不时偷瞟检查人员。
当时,细心的张雷发现了这一异常,遂带领几名战士对车辆进行常规检查,未发现任何异常,但是他并没有死心,工作经验告诉他,肯定有问题,于是又对这辆车进行了二次检查。
打开空调管道后,由于太黑肉眼看不到,他拿出手机拍摄了一张照片。这一照不要紧,照片上清晰显示有用铁链连接起来的黄色小袋!张雷心里已经有了初步判断——是违禁物品。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迅速通知带班领导,将车辆监护至单位,随后迅速打开暖风通道,进行再次检查,将一件件黄色小包取出。经检测,这些黄色小包内装的是高纯度海洛因,共计17kg!
查枪缉毒以外,抢险救援也是民警们的工作日常。
今年4月20日,苏日力格在执勤时遇到了一队高反剧烈的出境旅客。他还记得,那天风雪很大,能见度很低。
出境前,民警们提醒这5位旅客,前方暴雪,谨慎出行,但对方执意出行,在驶离红其拉甫国门后没多久,红其拉甫前哨班就接到了救援电话。
雪天路滑,又是夜里,救援的警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抢抓时间,苏日力格只感觉车在拐弯时“仿佛在漂移”。
一名中国籍女性旅客由于严重的高原反应及长时间寒冷,已开始抽搐。苏日力格本能抱起旅客往营房里冲,一边艰难地维持平衡,一边大声地向对方说话:“已经回家了,坚持住啊。”
进屋后,其他等待多时的民警们开始忙碌,测血压、找药品,翻出毛毯给旅客盖上。一阵折腾下来,四五个小时过去,已经是夜里凌晨三四点了。
最近的医院终于开来救护车,医生说,如果再晚半小时吸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旅客前往医院后,忙了一夜的小伙子们走到屋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搓着手掌,望向彼此,突然不由得全都哈哈大笑。这是苏日力格第一次在寒冷的高原感受到温暖,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荣誉时刻。
2023年4月20日,执勤民警在红其拉甫国门抢救高反旅客。 图/通讯员 依热凡江
【3】失眠的第二种可能
在红其拉甫,一个人失眠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高反,另一个就是这个人即将要休假回家。
从塔县坐车到喀什,再从喀什飞到某个中转城市,再坐高铁,或大巴,这是大多数红其拉甫人回家的流程。除了少数家在喀什的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回一趟家,至少都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最远的,有家在黑龙江的,回一趟家路上要花两天。物理距离让“妈妈”和“家乡”变得遥远。
新警入警前都预料到会想家,但开始的时间远比他们预期的要早,“一般在集中培训的时候就开始想家了。”
比苏日力格早入警一年的业思聪,在读书时一周回家一次,来红站后,曾因为疫情和工作安排,几乎两年没有回过家。他返回云南家乡一次要耗费近24个小时,他已想不起来回家前有几个夜晚没有睡着觉,只记得从接过假条那一刻起,“就没睡着过,每天都兴奋得不得了,干活都更有劲儿了。”回家路上,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苏日力格曾在休假前4个小时,遇到了紧急任务。当时临近元宵,苏日力格原本和家人约好,弥补没能在一起过春节的遗憾。接到任务时,他正在院门口扫雪,突然的变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考虑到任务的重要性,他没有过多犹豫,坚定地说:组织需要我,我晚几天回家也没关系。
苏日力格从小由妈妈独自抚养长大。在他眼里,妈妈是“一个很可爱的蒙古族小老太太”,她朋友很多,生活并不孤单。但是回家后,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妈妈的异样。读书时,他出门和朋友见面,妈妈从不过问他何时回来。但现在休假回家,妈妈总是会多问几句,“什么时候回来?”“在家吃饭吗?”
虽然现在网络很发达,随时随地都能跟家人视频通话,但在红其拉甫边检站民警的孩子只知道“爸爸在手机里”,在现实见面还是认不出来。
一位战友告诉张雷,一年休假回家,他的双胞胎儿子正坐在客厅里玩,见到“陌生人”,对厨房里的妈妈脱口而出喊道:“妈妈,有位叔叔找你。”
张雷听着战友的故事,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18岁离家,到今年12月,他即将在红其拉甫待满20年。“在红站的时间,已经比在家的时间还要长。红站已经是我第二个家了。”
张雷在红其拉甫边检站前哨班执勤。 图/通讯员 依热凡江
苏日力格有点羡慕在红其拉甫的“老人”,因为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已经与自己和解,而他还在和解的路上。
他身高一米八,学的体育专业,好动,爱玩。在北京化工大学念书时,空了,他还参演话剧、上台演出。大学毕业时,他原本拿到了家乡的教师编,但他说自己从小就爱制服,“就一个字,帅!”他曾无数次脑补自己的英雄画面。
但现实的艰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形容,离家五千公里的距离像一把“利剑”,把过往的人生全部斩断,重新开辟出一条道路,“在全新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干一些从来没干过的事情。”
来之前他想着,“新疆和内蒙,环境应该差不多。”但当他第一次踏上前往红其拉甫的路,还是被震惊了。车窗外,没有家乡随处可见的绿草。这里除了石头,就是雪。“当时公路还没修好,有些地方还是石头路,颠簸得不行。”
在红其拉甫,白天的时间很长,晚上10点半天才泛黑。高原上,冬天,气温最低时零下40℃,夏天,晚上下雪,白天出太阳后雪又融化。有时,山坳间融化的雪水甚至会引发泥石流冲毁路面。
老民警给新警们上课时,总是强调“奉献”。苏日力格原以为,“奉献”就是要人“拿点东西出来”,但是现在他回头看,“奉献”也可以是“干一点别人干不了的事。”
现在,苏日力格想着,也许未来某一天,他所憧憬无数遍的场面会真实上映。但不论如何,他坚信自己还会再选择红其拉甫。
九派新闻记者 杨臻 吴迪 新疆塔什库尔干县报道
编辑 曾金秋
实习编辑 韩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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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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